经历过人生坎坷后,米开朗基罗一生所留下的作品都带有戏剧般的效果、磅礴的气势和人类的悲壮,即使是雕塑作品也能表达出对命运的忧虑和悲愤交织的复杂情感,比如《昼》《夜》《晨》《昏》。而伟大的艺术家不仅作品有故事,本人也是故事,比如被誉为寿司之神的小野二郎以及他开的一间米其林三星寿司店——“数寄屋桥次郎”。
很多日本电影的中文翻译字幕会出现“羁绊”两个字,但这个词的最初用意并非是束缚和缠绑,日文直译大约为无法切断、无法割舍的爱和感情。而这种难以舍弃的不仅限于感情的困囿,还有对于事物的热情和执着,以及某种不可言说的崇敬和坚持。大卫·贾柏在2011年拍摄纪录片《寿司之神》时,小野二郎已年逾86岁,是全世界年纪最大的三星主厨。他一生有超过55年的时间都在做寿司,有注入的精神以及练就的技巧,让二郎成为日本当之无愧的“寿司第一人”,而那间隐身于东京办公大楼地下室的小店,被誉为“值得花一生去等待”的店家。
平均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,用餐时间仅有十五分钟左右,每餐最低花费3万日元(大约1700元人民币),餐点则完全按照主厨的当日安排,这样“苛刻”的小店会有人光临吗?店里只有十个座位,顾客限时吃完需要马上走,因为后边还有预约,来自全世界的食客们慕名而来,只为品尝“寿司之神”超过五十多年的功夫。即便如此,吃过的人还是会感叹: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东西,味道会如此有深度呢?从最好的鱼贩子那里买鱼,从最好的虾贩子那里买虾,从最好的米贩子那里买米,店主亲自采购回来之后,对于鲔鱼片的薄厚和口感,还有按摩章鱼的时间和力度,再到醋米接近人体温度的控制,他把认真、细致都融入在食材的加工处理中,直到双手握住寿司的最后一瞬放到客人的餐桌上,小野二郎的一言一行就仿佛他一笔一画写出的四个字——生涯仕事。
我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以求精进,总是向往能够有所进步,我继续向上,努力达到巅峰,但没人知道巅峰在哪。熬过没钱吃饭的日子、熬过艰难的学徒生活、熬过没有亲人朋友的孤独岁月,在深深的绝望中建立起对制作寿司的迷恋,小野二郎知道,绝境能锻造人,他的受益亦来自于遭遇。他在回忆年轻的时光时说过:“二十多岁的时候,我一个人提着行李箱,从乡下到东京来,说是行李箱,在那个时候也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纸箱子而已,那就是我的全部财产,丢也只丢那么一点东西,所以我的内心十分坚强,跟谁作对都不怕。”
寿司之神的这段话,让我想起《上海孤儿》中的一句,“假如余生要在这儿度过,我不该有什么意见。对我们这样的人,生来就命中注定要孤身一人面对这个世界。”一无所有的时候,我们义无反顾,而如今拥有太多反而害怕失去,虽然我们占有了一些东西,但在某种程度上,也被我们拥有的东西所占有,给自己留后路的同时,可能一部分前进、探索的勇气也被剥夺,而看似失去一切却也让我们拥有了做任何事情的自由。
“你最想让我吃出什么,最想传达什么理念?”大师之所以为大师,其实到最后比拼的不仅仅是技术,而是你对这道菜的领悟。经常会有在寿司店工作二三十年的师傅说自己只是刚刚起步,懂得了一点点。确实,刚到店里的学徒,要先学习拧烫手的毛巾,而不会拧毛巾就不可能碰鱼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10年后,学徒方可开始煎蛋,然后才有可能使用刀和料理鱼。日本寿司店中流传一句话叫做“舍利三年”,意思就是学做舍利(醋饭),至少需要三年的功夫才能把握住正确的调料配比和水米平衡,才能够让做出的寿司饭团放置长时间后的软硬和黏度不会变样,而这枚小小寿司包裹下的饭团,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,可这一切却无捷径可走。
电影《功夫熊猫》中,老鸭爸爸对熊猫儿子说:“你的血管里流着的是面条汤”,因为父亲是个以面条为生的手艺人,所以规劝儿子不要好高骛远,职人的精神蕴藏着代代相传、精益求精的坚持,而小野二郎家族血管里流动着的应该就是寿司。父亲白手起家创下了品牌,两个儿子也没有去读大学,而是各自打理着两家寿司店,大儿子祯一跟随父亲学艺二十多年,镜头中反复出现他烤紫菜这个简单而又单调的情景,父亲则依旧每天到店里向他言传身教,苛刻到容不得半点逾越。
小野二郎的生活里似乎只有工作,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,他找到了依托,另一方面也映衬了孤独,在描述这些的时候,小野二郎总是透露出一种云淡风轻的不动声色,包括两个儿子在年幼时看到回家的自己,就跟母亲说有陌生人在家里睡觉。或许,他的心早已坚如磐石,对于制作寿司的迷恋也根深蒂固,诚如周星驰在电影《少林足球》中所言,做人如果没梦想,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?而那枚小小的寿司,就是小野二郎所有的孤独和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