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来心情颇为沉郁,因为母亲生病了。母亲的病名为“多系统萎缩”,这病的治疗,据说是“世界性难题”,目前医疗手段只能用药物减缓病情进程,不能让病人恢复健康状态。
母亲的突然病倒,让全家一度陷入慌乱甚至混乱。那种不可解的沉郁与茫然的感觉,大概就是,无人与我立黄昏,无人问我粥可温吧。世人皆要我们坚强勇敢,唯有母亲容得下我们的脆弱平凡。事后交流才知道,我们每个人都曾在某个角落一个人偷偷抹泪,之后又擦干眼泪在人前冷静自持地继续面对。
自我记事以来,母亲一直是这个家连通所有人与所有事的纽带。我们心里话都愿意跟母亲倾诉,有困难都第一时间找母亲商量。只要有母亲在,我们就觉得心安,什么困难都可以想办法解决,天不怕地不怕。
回想母亲生病的过程,历历在目,明明是最近一两个月发生的事情,却又觉得遥远模糊,恍然如梦。今年五一期间,母亲说,头晕越来越厉害,自己不敢起来走路。我带着五岁的闺女,在母亲住处一整天,给她做饭,收拾整理房间,陪她聊天解闷,一直到晚上近十点,闺女哭闹不止我们才回家。后来,带母亲去本地综合性医院住院,系统地检查、治疗七天后,医生给出的诊疗病症是,“多系统萎缩”。医生说,本地医院没有很好的治疗先例,推荐我们到北京最好的医院去检查、治疗。
至此,除了头晕不能独立行走外,母亲还新增了一个尿失禁的症状。时值北京、上海新冠疫情防控形势严峻的特殊时期,家人带着母亲去南京脑科医院检查。到院第二天,医生给出诊疗结果,确认是“多系统萎缩”,并说母亲的症状是“教科书级”的。这彻底击碎了家人心里最后一点念想,我们满心希望专科医院能给出一个不同的诊断结果,排除“多系统萎缩”,而是其他可以药到病除的病。
至此,我的母亲,从一个说话干脆、动作麻利为全家人里外操持的超人母亲,变成了一个生活起居都靠别人照料的病人。母亲病倒的这段时日,我们几个孩子,都坚强地陪护她,照顾她,用行动告诉她,儿女长大了,可以照顾她。在意识到照顾她任重道远的同时,都更加谨慎认真地工作生活。因为,我们知道,此后我们不再是母亲庇护下的孩子,母亲反过来需要我们照顾。
母亲病倒的这段时日,很多思绪涌上心头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。母亲的过往人生,是历经坎坷却又始终心怀希望,每日忙碌而不抱怨,目不识丁却从小教导我们读书改变命运,全力托举家庭,真心待人接物。村里的人都称她为“张大户”,因为她本姓张,虽为目不识丁终日在家劳作的农妇,却有大户人家的风范。如同愚公移山故事里讲的那样,我母亲的一生,就是愚母移山。只不过,她移的不是王屋与太行两座石头山,她移的是摆在我们生活现实面前的困苦之山。
我记得,小时候,一个秋天的夜晚,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几个在树地里收集落叶,母亲在劳作,我们几个在唱歌,月光皎洁,天气凉爽,天地安宁。后来才知道,是家里太穷,才要大晚上收集落叶当燃料。
我记得,小学毕业那年,父亲带母亲进城做甲状腺手术,初中学校通知我去报到,我自己把家里衣箱底的零钱收集起来,跟二叔换成整钱,自己去学校报到。后来母亲回家,听说此事,就从大舅那借了三百块钱学费,送我去初中学校。后来才知道,父亲本已与母亲商定,不让我读初中。母亲看我自己一个人去报到,以为我求学心切,就临时借了学费。
我记得,初中毕业,父亲已经带我去上海打工。因为高中老师找到家里,说我已被高中提前班录取但开学没有去报到,老师说孩子成绩那么好,不上学可惜了。后来母亲打电话给父亲,自家的孩子别人都那么上心,做父母的再难也要坚持。所以,我就又读了高中三年。后来才知道,父亲怪了母亲很久,怪同意让我外出打工又改变主意,好不容易托人给我找的工作,浪费了。
我记得,高中毕业,很快就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。可是家里实在负担不起昂贵的大学费用。母亲就带着我向乡政府、向社会求助。后来真的得到了好多帮助,见识到了好多有能力又热心公益的“贵人”。所以,我又读了四年大学。
这就是我的求学之路。好多人曾对我说,觉得我的路走得很顺遂,一路读书至大学毕业,通过公务员考试实现就业,没有任何停顿或曲折。我不知道如何作答。多年的读书生涯,培养了我自立自强的习惯,我无意卖惨,更不愿逢人倒苦水,只得颔首笑而不语。可是我自己心里知道,我的求学之路,远看似乎是一条通达的直线,可是其实是一段一段割裂开来的路。在走脚下一段路时,其实我看不到眼前还有通向远方的路,后来走到尽头,似乎总是母亲又给我接上一段,然后我就继续走啊走啊,终于走通了一条“读书改变命运”的路。有时回想,是什么让我走上了这条路,我也回答不上来。也许就是,道阻且长,行则将至吧。
在我读书求学的同时期,我的两个妹妹、一个弟弟也都先后完成了从小学到大学的求学过程。父母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。时至今日,大家空前重视教育,仍然觉得一家供出四个大学生不可想象。我的父母,一个是二十多年常年在外打工的农民工,一个是常年在家丧偶式育儿的家庭主妇。他们却把我们姐弟四人都供到了大学毕业。
我记得,有一年,我们姐妹几个到村里一个小店里买东西,旁边有人问这几个是谁家孩子?另一人回答,就是那个家里有好几个大学生的那家的。呵,也许,在那个年代里,我们家是个异类吧,一个指标就可以是我们唯一标注了。
我记得,我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就交给了母亲。因为我知道她为了我工作租房子借了邻居的钱。下个月的工资,我给母亲买了家里第一辆电动车。再后来我把几个月的工资聚集起来,交给母亲,让她把家里房屋还有院子里都打了地坪地。那种感觉真好,终于可以有能力把钱交给母亲,解决眼前现实问题。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,终于不用再看着母亲一人背负重担而自己无所作为了。后来,妹妹弟弟们也都大学毕业并就业了。家里经济条件一下子好了很多。实现了母亲“借钱还清了就是好日子”的心愿。我以为,这是一种岁月静好呢,曾以为这样的时光可以一直持续下去。
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,就是给我不识字的母亲读书。因为,我们从小听她“读书改变命运”的教导,在同辈人都外出打工的时代背景里,一路读书至大学毕业。可是她自己没有机会读书,没有机会从书中借鉴、开悟、看淡眼前的困境,我想用读书来滋润她、引领她,让她心境更加平和地度过老年生活,让她益寿延年。可惜总没有合适的机会。有时我忙碌不得去见母亲,有时我见了母亲她在忙碌没有余暇,有时有余暇听她絮叨,总没有给她读书的氛围。
作为八十年代出生在苏北农村地区的女孩子,我周边人家都是重男轻女的。可是,这么多年,我一直以为我们家是个例外,因为我的母亲在衣食住行、读书以及嫁娶等事情上,从来没有看轻我们三个闺女。反之,她教育我们要认真读书,长大了独立自主。如今我自己成家立业,才能理解她当初的决定,需要跟我的父亲、奶奶、积年贫困的现实生活等等对抗。她铁了心要移的山,远不止王屋与太行两座,既有现实的困境,也有心里的孤苦。可以说,为了让我们读书改变命运,她奉献了她自己的人生。
我的母亲,她平凡普通,可是她对我们的爱,深沉广博,甚至也许超越了她生命的承受限度,让她的身体积劳成疾,终于在刚刚62岁时就多系统萎缩了。如今,她成为了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。可我们相信,我们也能够像她当初不遗余力照顾托举未成年的我们一样,好好陪伴、照顾她,让她在有限的生命时光里,感知到我们的爱、我们的坚强可以信赖、依赖。
愚公曾言,虽我之死,有子存焉;子又生孙,孙又生子;子又有子,子又有孙;子子孙孙无穷匮也,而山不加增,何苦而不平?
我的母亲,无惧周围一众“智叟”的好言相劝或冷嘲热讽,用自己一生心力,培养我们读书成人,虽自己目不识丁,却是“读书改变命运”最忠实拥趸。我要致敬我的母亲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
唯愿天下母亲安康